且细品、且顿悟
江湖两字拆开各自可指地理上的三江五湖,但“江湖”两字成一对词,在中国文化中另有指涉的意涵,如《庄子·大宗师》:“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呴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”中的江湖指的即是广阔逍遥的适性之处;北宋范仲淹《岳阳楼记》:“居庙堂之高,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。”的江湖则用来指民间社会,有与朝廷相对的意思。也因为高人隐士不甘于受朝廷指挥控制,鄙弃仕途,以睥睨傲然之情,逍遥于适性之所,所以江湖也被近代武侠小说,引为豪杰侠客所闯荡的社会。因为武侠小说里的那种刀光剑影的生活并非正常的生活秩序,现今社会也唯有以暴力冲突为常态的黑道生态贴近所谓的江湖,也因此,江湖一词已演变成较为负面或特定的用语,如“混江湖”,意指混黑道;“老江湖”,喻见多识广之负面人物;“江湖险恶”,指是非纷扰之地等。而那句大家耳熟能详的“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”(此话语出古龙)意指人身处在特定环境中,因顾及周遭人事的压力,常做出非出于己愿的事。
武侠小说中的江湖
什么是江湖?人即是江湖。什么是江湖?恩怨即是江湖。江湖是美丽的,在深夜的街头独自挥舞着刻着自己名字的剑,像风一样潇洒;江湖是无奈的,看 着自己的师友至爱喋血黄沙,为报仇也只能十年面壁。这就是江湖。在江湖里,你可以和你的爱侣双剑合璧,共奏一曲“笑傲江湖”。也可以凭着自己的绝顶聪明, 找寻传说中的秘籍,练就绝世的武功。或者开山收徒,成为受人景仰的宗师。也可以打一把自己的剑,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,成为传说中的孤独剑客。等到完成 了一些近于苛刻的条件,你就可以拜风清扬、张三丰、达摩祖师、王重阳、杨过这样的传奇人物为师,学到令人艳羡的武功。
而后古龙在一本武侠书中借杀手燕十三之口说道: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更成为惊世之言,至此,江湖的称谓为更多的人接受,也有了更深更广的内涵。最终,还是由古龙先生为江湖的称谓做了总结:有人的地方,就是江湖。诚如斯言,记得徐克版的《笑傲江湖Ⅱ东方不败》,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水墨山水、纯真作品,因为任我行“只要有人,就会有恩怨”变得沉重。
追溯庄子,历来以寓言的形式阐述玄妙的真理,可谓寸字寸金。江湖,而非溪海,正因为溪水不能容纳更多,给人的感觉更是潺潺细水、 清澈见底,我们不能忍心看到浑浊;海,又失之巨大,猛烈而骇人,心中只有敬畏,感觉望而却步。只有江湖,才能真正表现意境,江有溪之隽永绵长、且有奔渤之 势,复杂的水境泥沙混杂;湖,另有海之深沉,无穷的生命蕴涵之中。人之悲哀,就在于江湖。
“江湖”的词源
从陈平原《千古文人侠客梦》谈到江湖文化第一元典《庄子》
张远山
当代大陆学者的著作,我若非翻两页就看不下去,便是划上许多否定-性杠杠,以备一旦需要撰文批评,查找证据方便。然而陈平原先生所-著《千古文 人侠客梦》,我不仅一口气读完,还划了不少肯定性杠杠-。此书胜义颇多,如论侠客为何必佩剑、侠骨为何香如许,均予人启-发。妙句也不少,如“‘山林’少 烟火味,而‘江湖’多血腥气”;-“‘山林’主要属于隐士,‘绿林’主要属于强盗,真正属于侠客的-,只能是‘江湖’”;“中国文人理想的人生境界可以如 下公式表示-:少年游侠—中年游宦—老年游仙”。只可惜此书有一个不大不小的-尴尬:言必称“江湖”,却未能找到“江湖”的真正词源。
一
此书第七章《笑傲江湖》开篇曰:“谈武侠小说,无论如何绕不开‘-江湖’……‘江湖’属于‘侠客’;或者反过来说,‘侠客’只能 生-活在‘江湖’之中。这种近乎常识的判断,其实大有深意。只是人们-很少深入探究为什么‘侠客’非与‘江湖’连在一起不可。”随后对-“江湖”一词进行 了词源学探索。
陈平原对“江湖”一词的释义是:“‘江湖’原指长江与洞庭湖,也-可泛指三江五湖。”这一浮泛释义的症结在于,他找到的最早出处是-秦以后的《史记》:“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述范蠡‘乃乘扁舟浮于江-湖。’”他显然知道,这不可能是 “江湖”的词源,于是又自己加以-否定:“其中的‘江湖’即指五湖。故《国语·越语下》又称范蠡‘-遂乘轻舟,以浮于五湖,莫知其所终极。’”
由于没能找到“江湖”一词的源头,陈平原的以下解说就不得要领了-:“有感于范蠡的超然避世,后人再谈‘江湖’,很可能就不再只是-地理学意义 上的三江五湖,高适诗‘天地庄生马,江湖范蠡舟’,杜-甫诗‘欲寄江湖客,提携日月长’,杜牧诗‘落魄江湖载酒行,楚腰-纤细掌中轻’,其中的‘江湖’, 就隐然有与朝廷相对之意,即隐士-与平民所处之‘人世间’。‘江湖’的这一文化意义,在范仲淹如下-名句中表现得最为清楚:居庙堂之高,则忧其民;处江湖 之远,则忧-其君。”〔1〕
从并非“江湖”一词之源头的西汉《史记》(尽管所述的是春秋末年-的范蠡),一下子跳到八百年后唐代诗人高适、杜甫、杜牧带有“江-湖”字眼的诗句,再跳到三百年后北宋范仲淹关于“江湖”的名言,-时间跨度千载以上,陈平原依然没能找到“江湖”的真正词源,因为-他找错了方向。他应该到《史记》以前去找,而不是到《史记》以后-去找。所有元素型的文化观念都必须到先秦典籍中找到源头才算数,-这应该成为学界的基本常识。先秦之所以被称为轴心时代,就因为它-提供了后轴心时代的一切文化元素。
由于找错了方向,又实在无计可施,陈平原只好把“江湖”的词源问-题悄悄搁过一边,回到“笑傲江湖”本题:“《史记》为游侠作传,-没有使用 ‘江湖’这个词……唐人重新把侠客置于江湖之中,这一点-很了不起,基本上奠定了武侠小说的发展路向。……唐代豪侠小说中-已出现地摊货批发网‘江湖’这个词,并把 ‘江湖’作为侠客活动的背景。”〔2-〕由此一路向下,一直论到二十世纪的新派武侠小说,论到金庸小说-《笑傲江湖》。由于对“江湖”的词源语焉不详,陈 平原就给了读者-一个错觉,似乎“江湖”一词是迟至唐代豪侠小说才正式出现的。
二
“江”、“湖”两字分开使用时单独成词,作为专名固然特指长江和-洞庭湖, 作为共名固然泛指三江和五湖,然而“江湖”一词既不是“-江”、“湖”两个专名分开解释后的简单相加,也与“三江”、“五-湖”的共名无关。在中国文化 中,“江湖”是一个意义特殊的专名,-“江”、“湖”两字仅仅是词素,不能单独成词,也不能分开释义。-更重要的是,“江湖”这一专名的特殊意义,决非从 唐代豪侠小说到-当代武侠小说对此词的事后追加,而是唐代以前的先秦时代早就有的-:民间社会的江湖文化与专制朝廷的庙堂政治相对。因此并非先有“-侠客”, 后有“江湖”,而是先有意义特殊的“江湖”,后有纵横笑-傲的“侠客”。这是因为,此词的真正词源出自始终不被儒家中国承-认为正式经典的中国文化第一元 典《庄子》。在《十三经》和所有先-秦典籍中,都没有出现过“江湖”一词——不过说有易,说无难,海-内外硕学博闻者若有异议,切盼教正。
《庄子》全书使用“江湖”一词凡七处,是汉语中最早出现的“江湖-”,按顺序依次如下:
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,而忧其瓠落无所容?-(《内篇·逍遥游第一》)
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,相?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(《-内篇·大宗师第六》,重言又见《外篇·天运第十四》)
鱼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术。(《内篇·大宗师第六》)
夫以鸟养养鸟者,宜栖之深林,游之坛陆,浮之江湖。(《外篇·至-乐第十八》,重言之异文又见《外篇·达生第十九》)
夫丰狐文豹,栖于山林,伏于岩穴,静也;夜行昼居,戒也;虽饥渴-隐约,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,定也;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-患。(《外篇·山木第二十》)
以上五条(两条略)中哪条是“江湖”的原始出处?抄一段-拙著中的旧文:
庄子与韩非是 针锋相对、不共戴天的两个先秦思想家,尽管庄子死后-数年韩非才出生。但他们两个人的巨大天才,造成了中国两千年历史-中最大的两种力量:庄子左右了江湖 文化,韩非主宰了庙堂政治。—-—顺便一提,与庙堂相对的“江湖”一词,也源于《庄子·内篇·逍-遥游第一》的这个大葫芦寓言。被人视为〃江湖〃一词出处 的“相濡-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”,倒是出自《庄子·内篇·大宗师第六》。-两个“江湖”虽然语意相近,毕竟还是第一个更符合后世通用的“江-湖”。 〔3〕 拙著《寓言的密码》之所以仅引两条,因为《庄子》内篇为庄子本人-亲撰,外篇为亲炙弟子据庄子遗稿与闻见整理编纂,杂篇为再传弟子-与庄门后学所发挥。而 且只有第一条直接论人(惠施),后四条(加-重言二条)皆以物(鱼、鸟、狐、豹)喻人。所以我认为首条出现最-早,是“江湖”一词的真正词源。江湖中国的 通天教主庄子,无可争-议地拥有“江湖”一词的知识产权。
三
陈平原说:“‘江湖’的这一文化意义,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现得-最为清楚:居庙堂之高,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。”实际-上是把伪经当成了真经。
出自《岳阳楼记》的范仲淹语,固然是关于“庙堂”、“江湖”的最-大名言,但它不仅不可能是“江湖”的词源,而且范 仲淹的儒家立场-使他更不可能把“江湖”的文化意义解释清楚,而是一定会对“江湖-”的真正文化意义进行歪曲和篡改。
儒家庙堂所推销的政治人格是忠君牧民的“君子”,道家江 湖所弘扬-的文化人格是傲视王侯的“真人”。“江湖”的文化意义,与范仲淹-的儒家思想根本无法兼容,所以范仲淹对“江湖”的解释完全不足为-据。范仲淹 笔下的“江湖”并非文化中国的真江湖,而是政治中国的-伪江湖——这个政治中国的伪江湖立意要消灭的才是文化中国的真江-湖。“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”, 揭示的只是因失意而暂处江湖的真-儒家的卑琐政治人格,却远未揭示那些安居江湖、乐处江湖、傲立江-湖的真道家的伟岸文化人格。
那些“每饭不忘君恩”的儒家,即使因不被帝王接纳或失宠于帝王而-暂处江湖,也不是真道家,充其量是伪道家,所以时刻想着钻营夤缘-进入庙堂。真正的道家不可能“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”,而是“天-子不得臣,诸侯不得友”(《庄子·杂篇·让王第二十八》),“独-与天地精神往来,而不傲倪于万物”(《庄子·杂篇·天下第三十三-》)。